陆兆

自从那晚夜尊消失后，沈巍就一头栽进了特调处的藏书阁，只因为赵云澜一句“斩魂使这个名字，似乎在哪本书上看见过”。

这日，赵云澜从刑事技术中心回来，果然发现沈巍还在藏书阁，脸上却一点血色也没有，不免担忧。【小巍，这都三天了，你先下去吃两口饭，总不能弟弟没找着，先把自己饿出病吧。】赵云澜这两天也一有空就在找书，但是特调处的案件积压太多，又不能缺他这个主心骨，所以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呆在藏书阁。

【我吃不下。】沈巍头也没抬，紧皱着眉，一边回答一边一目十行地扫着书页，说话间，又将手头的书放回书架拿下紧挨着的一本。

赵云澜叹了口气，沈巍的脾气连夜尊都没办法，自己能怎么办呢，只能认命地接着找书，也时不时看一眼沈巍有没有什么异常。要是沈巍出了什么岔子，等夜尊回来，那就不是拿自己是问了，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。

一晚上，藏书阁里的烛光明明灭灭，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翻书声，时不时传来几声叹息，和着几声咳嗽声，不一会儿，又像是小声地在读着什么。当蜡泪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后，晨曦的微光打在窗棂上时，藏书阁传来一阵沙哑的仿若咏叹调般的声音，【云澜，你来看看，是不是这个?】

赵云澜揉着酸痛的眼睛接过书，只见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＂异世奇闻录＂，几个字歪歪扭扭，在一股发霉的气味中，像是散着毒气的游蛇。

【你看，这里。】赵云澜顺着沈巍指着的地方看去＂世有多轨，此世之外，尚存异世。异世再分为同轨异世和异轨异世。所谓同轨异世，与此世只有时间先后之别。异轨异世，诸多变故，难言其详。……有言，异轨异世之斩魂使，承昆仑神筋，手持斩魂刀，可斩生魂，碎恶灵，彼世之人奉若神灵……＂

【这个斩魂使，不就是在说小巍你吗……这么说的话，异世中有＂黑袍使＂，那就有黑袍使的弟弟——那天晚上的人，口口声声斩魂使，又和你们长得一样——】

沈巍点了点头，向来平静的脸上仍是写满了焦灼与不安，额头上因皱眉产生的沟壑更是像刻在了脸上一般。接过书又挨个字挨个字细读起来，生怕漏掉什么，【所以他可能就是异世的我的弟弟，而小夜……也可能去了异世……可是书上没说异世用什么方法去……】游丝般的声音透着急促，像是在狂风中的极其脆弱的风筝线，不知道何时会断掉。

【要不我们再回那晚的案发现场看一下，说不定能发现什么。】赵云澜朝沈巍建议道。

当沈巍和赵云澜再次来到草地时，已是夕阳西下。落日的余晖洒在荒草上，不觉温暖，反而生出些凄瑟肃杀的意味，枯草上沾着的血迹更是显得诡异，腐草未必为萤，腐草掩藏之下，蛆蝇环伺。

可是，他们来的时候，却已有一人在草地上等候。黑色的背影在一望无垠的荒草上格外显眼，一动不动，像是一尊石像，久经风霜击打，严寒洗礼，显出沧桑而厚重的岁月痕迹。

【小……】沈巍心急如焚，三日未曾休息，竟有些神思恍惚。

可还没等沈巍反应过来，一道黑影闪过，刀竟然架到了自己脖子上！【沈巍，我有没有跟你讲过，我最讨厌的就是背后使阴招，你要打就打，要杀就杀，现在这是什么，幻境囚禁吗?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！】

黄泉水般的刺骨寒凉扑面而来，那人周身更是腾腾上冲的黑雾，像是怒气的外化。不像那天晚上受了重伤之后带有威胁意味的恐吓，冰凉的刀刃挨着脖颈，沈巍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想杀人的冲动，也瞬间清醒起来，扯着似乎早已不堪重负的嗓子，发出宛如含着玻璃渣一般的声音，【我不是斩魂使。】

听的人一愣，眼神中闪过一丝阴冷，随即开始大笑起来，那笑声像是凄厉的雁声，更像是盘旋在乱葬岗上的寒鸦嘶鸣，听得人不寒而栗。【你怎么不说你不是沈巍呢?】

【他的确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沈巍。】赵云澜一边解释，一边悄悄的开始摸别在腰间的枪，却看见沈巍从背后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。

【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们之间无法产生双生感应?】夜尊消失后，沈巍曾试图用双生感应寻找他的去向，夜尊却像是断线的风筝般，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。而眼前的这个人，从刚开始，沈巍就察觉出自己和他之间并无感应，相信他也感觉得到。

沈巍自认为这句话已经是十足的证据，可对面的人仍然是寒冰般的表情，神色沉得能滴出黑墨一般，持刀的手依旧紧绷着，没有一丝懈怠。【斩魂使大人诡计多端，手段非凡，愚弟想不通也很正常。】

沈巍生出些心力交瘁的感觉，小夜已经三天找不到人了，眼前这唯一的线索却始终不信任自己，甚至，比起第一次见面，现在的情况更加糟糕。突然之间，沈巍心中就升起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，【既然如此，那你动手吧。】他在赌，无论他到底属于哪个世界，只要他是自己的弟弟，他就下不去手。就算，他真的下得去手，小夜找不到，也就无所谓了。

【你以为我不敢吗?】对方像是彻底被沈巍激怒，瞳孔中的黑色焰火马上就要冲出眼眶，而周身的黑气更熊熊燃烧，似乎马上就要燎原而去，誓要让这一片荒原此后万万年寸草不生。

见他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，沈巍反而心里多了一丝笃定。没给他更多时间，只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，非常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，彻底让刀锋贴在脖子上，转眼之间，刀刃上已染上一道血红。

对面的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，转瞬之间，刀竟然已经被扔到了地上！！！

那人更是愣怔了半晌，神色中露出片刻的迷茫，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解。恍然之间，他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，周身尖锐的杀气被一种颓然替代，伴着凌乱的头发，落拓的衣衫，整个人像是大厦将倾，摇摇欲坠，一阵风吹过，竟要栽倒一般。

没有任何征兆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却又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惨状，连忙捂住嘴，可却又晚了，口腔中流出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了下来。知道挡不住索性就不挡了，血染的红唇又是几开几合，声音中颇有一种百鬼朝圣的苍凉气势，【果然，杀人不如诛心，斩魂使大人最擅长的不就是算计人心吗——哈哈哈哈——你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——】

看着他这个样子，沈巍的心一瞬间就揪了起来，眼前突然浮现出大战时候的弟弟，一样的决绝孤勇，一样的目眦尽裂，一样的孤注一掷，唯一不同的，是小夜灰白的头发和沾满血迹的白色衣衫。白色让一切得以显现，可眼前的这个人，玄色的衣衫下，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受过多少伤。甚至，连血渗透衣襟，旁人都可能误以为是水渍。

可是，把他们逼到如此绝境的，都是自己——沈巍心中不禁一阵悲恸，身体也仿佛残叶一般就要随风而去，又被赵云澜堪堪扶住，也不管尚在渗血的脖子，只扯着奄奄的气息，【你可听说过异轨异世……】

沈巍语气平和地讲述完，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，半晌，那双眸子在迟疑中又燃起了一丝星亮，【你的意思是，斩魂使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你，我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你的——弟弟？】上下嘴唇尝试着开合了几次，才终于说出这样一个词，陌生又艰涩，简单的两个字却又似乎是过于滚烫，仿佛再多停留一秒，就会灼伤喉咙。

 

 

 

 

见对方的神色有一些松动，沈巍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 

 

【我凭什么相信你。】寒冰刚刚裂开了一丝缝隙，又被从水底深处上升的冷意再次冻住，眼神中的那一丝星亮稍纵即逝，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——绝望而无助，任清风再也吹不起半点涟漪。

 

 

 

 

沈巍再也没有半点办法，对面的人语气不再似方才那般激烈，简单几个字像是宣判一般沉着冷静，客观陈述着现状，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。沈巍看着渐渐迫近西山的夕阳，悲凉之感油然而生——徒劳无益，他竖起的，是一座自己根本就凿不开的墙。

沈巍却仍想再努力一番，只温润地笑着，【你不肯信我，又不肯杀我。你说——我又该怎么办呢？】可惜的是，那笑就像远处的夕阳一般，笑得无力，笑得凄楚，让人想起秋日里开败却又不肯离开茎秆的残花，在秋风中垂死挣扎。

听到沈巍的话，眼前的这个人，神色中渐渐堆满了茫然和无措，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。原来，有些东西，看似有坚硬的外壳，其实也只剩外壳。索性今日已经赌过一次了，再多一次也无妨。

 

 

 

 

【这是我的名片，上面有我的电话和住址，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。】沈巍看他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，再次开口。又朝赵云澜摆了一个放心的手势，迈着不稳的步子朝前走去。只见那人右手惯性要去拔刀，却突然想起刀被扔到了地上，便一边盯着远处草地上的刀，一边又看着不断逼近的沈巍，神色张皇，不停地向后撤步。

 

 

 

 

沈巍在他犹疑又慌张的眼神中，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，把名片放进他的手心。只是，触摸到那只手的一刻，沈巍满心满眼只剩震惊。那只手，手掌的纹路像是刀刻的一般，深深浅浅，纹路上面还有细细密密的红色划痕，而手掌口的茧子更是肉眼可见的厚。指尖能触摸到的手背，除了凸起的青筋，更多的也是刀割似的口子。

 

 

 

 

那些刀割的口子，在他的手上，却又再次割在了沈巍的心上，一刀一刀，钝痛又深刻。他到底，经历了什么？曾经的自己对小夜难道还不过分吗？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，又是做了什么？才能让对面的这个人，如此战战兢兢，仿若惊弓之鸟，看似恨之入骨，却又分明不愿多伤自己一分。

在自己悔悟之前，小夜——是不是也是这样？

眼眶像是再也盛不住，终于放任泪水夺眶而出。

从未被世界温柔以待的人，谁又能希望他对世界报之以歌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