错位（四）
大脑里面像是废旧的工厂，传出老旧机器艰难运转般一卡一顿的节奏，嗡嗡的声音在头顶盘旋着，来来往往的七零八碎的聒噪声充斥在耳畔，眼前露出一小条缝隙的光亮，一下子又变成了刺眼的强光，眼前黑白交替了几次，夜尊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。
环视一圈，越看越觉得眼熟，软包墙壁，录像设备，铁栏杆，温湿度显示屏，还有自己坐的固定座椅……？特调处的讯问室？！这不是自己天天进进出出讯问嫌疑人的地方吗？只是这个位置……诶……我不是该坐在对面吗？！！
夜尊大脑一片蒙圈，这时恰好看见沈巍和赵云澜走了进来，【哥，你脑子进水了吗？】
沈巍设想过“鬼面”醒来的无数种反应，并一一想好了应对之策。可这一种，却不在意料之内，冷不防被骂了一句，大脑中推演了数遍的盘问说辞一下子就卡住了。又听“鬼面”极其理所当然地说道，【小云澜，我哥最近有点失智，你快把我放了。】
没有人回应，一种诡异的安静充斥在空气中，沈巍和赵云澜看了对方一眼，又盯着夜尊看，那眼神，像是看见了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，有探究，有不解，有防备，有惊讶，看得夜尊头皮发麻。终于，在夜尊觉得自己的脸上快被看出四个洞的时候，一段差点被遗忘的记忆出现在脑海中——等等，我哥——刚刚要砍我？他还催眠我？！
“哇呜呜呜——”询问室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，忧愁中带着哀怨，哀怨中带着凄惨，凄惨中带着控诉，简直让乐者听之沉默，悲者闻之落泪。细听，那嚎啕大哭的声音中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抽抽答答的话语，【葛格，你是不是不要小夜了——呜呜呜——你不是说——我是你的小可爱——呜呜呜——是你的心肝宝贝——我到底哪里做错了，你告诉我嘛——小夜一定会改的，小夜很听话的——】
沈巍的一脸的不可思议，神色一变再变，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，夜尊哭声之凄怆，哭诉之悲凉，甚至有一瞬间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——莫非我失忆了？转而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过荒谬。而赵云澜更是摸不着头脑，大脑里一串问号——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？鬼面已经开始走这种路线了吗？小夜是什么鬼？什么时候起的小名吗？沈巍没说过啊。
哭声一阵一阵冲击着耳膜，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，沈巍觉得有些头疼。而夜尊的眼眶红红的，泪珠依然在不停地往下掉，白净的脸上更是布满了泪痕，像是不小心惹家长生气的小孩子，明明心里委屈，却依然要小心翼翼地求得原谅。这样的场景，再铁石心肠的人看见都不免生出些不忍来。
沈巍心里又闪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情绪，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和鬼面大相径庭。鬼面对自己向来脸上除了厌恶和憎恨，少有其他表情，说话也都是冷言冷语，要么嘲讽，要么不屑，更多的时候甚至不说话直接动手，何至于弯弯绕绕惺惺作态，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哭哭啼啼一副委屈脆弱的样子，就算是装——估计他都会嫌恶心吧。何况，还有那么多声哥哥，比起叫自己哥哥，他可能宁愿选择去死吧。
沈巍突然发现自己对鬼面居然有这么清晰的了解，一时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。是啊，他不是鬼面，答案很明了。可是，一时间，沈巍又有点希望他就是鬼面。只要他稍微退一步，只要他稍微服服软，只要他不要处处和自己针锋相对，甚至——只要他愿意好好和自己说话，只要他愿意叫自己一声哥哥，他们之间，又怎么会到现在这般境地。
他是不是——从来没在自己面前哭过？是了，即使浑身是伤，血流不止，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，又怎么会哭呢？他本就不是那个需要讨糖吃的孩子，而自己——似乎也不是那个会给糖吃的哥哥。
心头渐渐地涌上了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，明明知道他十有八九不是鬼面，沈巍心头仍然涌起一股冲动，想摸摸他的头，告诉他“弟弟不哭，哥哥在这里。”
可是对面的人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。夜尊非常庆幸自己在特调处的时候每日勤勤恳恳，工作态度积极，这种固定座椅的构造更是早就熟记在心，一边哭着，一边就毫不费力地从背后解开了机关，又悄悄摸到了腰间的匕首麻醉枪，十分果断地朝目标击出两发。
赵云澜在意识不清倒下去的最后时刻，见到讯问室里升起一团黑雾，然后，就彻底晕了过去。
夜尊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人，心里五味杂陈。刚开始还觉得是沈巍生自己的气，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，哥哥平日几乎事事都依着自己，什么时候都是温温和和没有脾气的样子，就算有时候气自己不好好吃饭，不好好休息，也只会故意不和自己说话，而且，只要好好哄一哄，哥哥还是会原谅自己的——又怎么会拿刀砍自己？更何况，自己都哭成那个样子了，平时哥哥连两秒都撑不过就会认怂，一点都不敢再生气，哪会像刚才那样将近一分钟都那么冷漠？
这个沈巍，八成是个冒牌货，白白浪费我那么多眼泪！呸！臭哥哥！
臭哥哥跑到哪里去了呢？夜尊看着对面的脸，明明和哥哥一模一样，怎么会呢？或许他真的是哥哥，但是失忆了，或者吃错药了？不对呀，赵云澜似乎也不像从前的样子，同时失忆？同时吃错药？不太可能——不，万一呢？
夜尊的脑子混混沌沌的，看着尚在昏迷的某人开始发呆，心里想着理由又否定一个，始终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不是哥哥，直到后来，发现不是哥哥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，心里又不甘心。思来想去，觉得靠猜也不是办法，不如找方法验证一下。
不知道哪里来的机智，夜尊想了一会儿就开始扒沈巍的衣服。可是刚把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，沈巍的眼睛就突然睁开了，两道寒光射出，吓得夜尊一下子就弹开了，像是干坏事被抓包了一样。
【你干什么？】语气极其生硬，空气一下子就降了几度。
夜尊本来动作幅度十分小，谨小慎微地就是怕把他弄醒，怕他万一真的是哥哥自己要是闹这么一出肯定也不能好好相处了。可眼下人醒了，夜尊看了一眼自己绑的十分结实的绳子，反而又觉得磊落起来，【哥哥，你别生气哈，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我亲哥，我真的不是想占你便宜！你相信我哈！】
夜尊一边打着商量一边继续走上前解沈巍的扣子，却依旧忍不住手抖，心里也在不停地打鼓，一方面是因为沈巍方才近乎杀人的目光，另一方面是自己一早就想扒哥哥的衣服来着，现在虽然有了由头却依然感到忐忑，除了忐忑，更多的是激动——这就要美梦成真了吗？
【我不是你哥哥。】沈巍叹了一口气，终于选择认清现实。
夜尊看着刚解开了一颗的衬衫扣子，觉得似乎有点半途而废，冲沈巍露出人畜无害的笑，【哦，那是你觉得，我要我觉得。】
夜尊嘴角一扬，阴恻恻的笑得沈巍后脊梁发凉，又完全摸不准他要做什么，不禁开始心慌起来，【你究竟是谁？是不是鬼面派你来的？你到底有什么企图？你先住手，我们可以先谈谈。】沈巍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点，却依旧气息紊乱。
夜尊解到第三颗的时候，盯着沈巍的胸口愣了许久，终于把那一点点侥幸扼杀在了摇篮里——他真的不是哥哥。哥哥胸口那个黄泉冰锥的伤口本来就深，后来又因为掏出半颗心复活自己永久地失去了自愈能力，胸口不仅留下了疤痕，而且平时不小心碰到胸口都会听到哥哥倒吸一口气，一到下雨天，更是疼得直冒冷汗。眼前这个人的胸口光洁得没有一点痕迹，怎么可能是他？
真相迎面砸来，夜尊转瞬就冷静了下来。冷静过后，看着眼前和哥哥无二的面孔，又开始气结，你凭什么頂着哥哥的脸？你催眠我也就算了，居然还想砍我？那一刀刀下去可是不死也得丢半条命，居然还手起刀落地那么利索？！我跟你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恨？！
思及此，夜尊的语气一扫方才的轻松与商量，字字咬牙切齿透着阴寒，【我究竟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？我有什么企图跟你又有什么关系？还是——你觉得我对你有企图？】夜尊说着说着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。
夜尊说完，果然看见沈巍的脸上染上了一丝奇怪的绯红，眼神更是变得躲闪起来。【可是我能图你什么呢？——图你年纪大？图你爱砍人？】夜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沈巍的衬衫衣领，在他耳畔故意撂下这么一句话，感受他着渐渐上涌的怒气——颇为解气。
见他憋着气又不说话，只站起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笑意盈盈地说道，【哦，那你还是放过我吧，我的小命可消受不起。】
